这个五月,忘忧镇新开了一家小餐馆。
老板是个一老一少两个人,老的看上去五六十岁的模样,胡子很长,经常眯着眼睛,捋着胡子坐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食客;少的不过二三十出头,每天在店里忙里忙外,偶尔还会兼职一下送餐员。店面不算很大,林林总总算起来也不过七八张方桌,二十把不到的椅子,但是每天来这里吃饭的人却络绎不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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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得一提的是,这家店的位置距离镇子里的高中只有几百米的距离——再往前的话,二百米左右是中学,五十米之内便是小学,正在学生们上学的必经之路上。陌漓和欣灵赶早出去买菜的时候,便会看到许多背着书包的学生到这里来买早餐。店面虽小,可店里早餐的种类却一点都不少:从简单的馒头花卷,豆浆油条,再到荤素包子,清汤热面,甚至是在人们看来最奢侈的什锦炒饭,这些应有尽有。有些来送孩子的爷爷奶奶会和孩子一起坐在店里吃早饭,成为被年轻人占满的店里十分别致的一道风景。孩子们会亲切地对对老店主道一声“爷爷”,对小店主叫一声“叔叔”。因为生意兴隆,每逢上学的日子店里便会门庭若市。
但奇怪的是,一到周末,这家店就会闭门歇业。爷爷依旧坐在门口捋着胡子,却不见叔叔的身影。起初陌漓只是以为是平时休息,后来放假周末补课的时候也在休息,这让少年察觉到了些许异样。“为什么一到周末店里就会关门呢?”买菜回家的路上他常常会想。
镇子不大,再加上互相都认识,电话在镇子里鲜有用武之地。不过,餐馆是镇子里为数不多安装了固定电话的地方。即使是在陌漓成长的那座城市里,人们也只是用着很便宜的移动电话,有一个不错的移动电话已经是很奢侈的了。
“请问,叔叔今天不在吗?”有一次,陌漓还特意去问了爷爷。
“不在哦,”爷爷捋着胡子,慢悠悠地拉长调子说,“他去忙别的事情了。”
“别的事情,是指……”在茶馆做信使的经验让陌漓忍不住想多问些,但马上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非常失礼的问题。不过爷爷似乎并不在意。
“厨师是主业,不过他还有兼职,”爷爷说,“餐馆赚的钱要维持我们两个人生活,还是有些勉强。”除去买食材的成本,每天的利润也就是勉强维持开销。叔叔想过涨价,但是被爷爷拒绝了——这些都是陌漓从爷爷这里了解到的。而实际上,集市里的早餐价格和这里是持平的,而且餐馆还有午餐和晚餐的收入,收益要比集市的早餐铺好许多。
“我以前就在这里开过店,对这座生活了几十年的小镇有着特殊的感情。后来,儿子在城里工作了,我和老伴就一起被接到了城里。可是天不遂人愿啊,前几年老伴走了,儿子也因为单位裁员下了岗,就在城里摆个早餐铺赚点钱。后来发现,这点钱在城里根本不够营生,于是就决定搬回来住。以前他在单位是当厨师的,就开了这么一家小餐馆。”命运无常,陌漓已经渐渐习惯了人们各式各样的遭遇。而某种意义上说,忘忧镇就像是失意的人们的聚集地。留守的孩子越来越多,而他们的父母和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或是闯荡;城市中的失意人会回到这里,有些意图东山再起,有些将这里视作理想乡,而他们的共同点便是不再年轻。像叔叔那样的人,镇子里平时是很少见的,即使有优厚的待遇,毕业后的年轻人也不愿意回来。
这一年已经过去了四个月,距离自己休学的时限正在一点点迫近。情愿也好,不情愿也罢,陌漓必须开始思考自己的将来:虽然答应了父母两年后就会回去上学,那么毕业之后呢?是继续深造,还是回到这个让他心驰神往的地方?毫不夸张地说,陌漓讨厌学校,即使成绩不算优秀,但他讨厌那种在学校里被孤立、没有朋友的感觉。
他忽然就想到了新月。那个女孩,在他为期一周的学校体验中一次又一次地请求做自己的朋友,而拗不过她的陌漓坚持了两天最后还是接受了。而当他提出自己会离开时,新月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不舍。对她,陌漓并没有那种男女朋友之间的爱慕或者是好感,他们之间只是最普通的朋友关系——尽管表现出的可能并不是这样。或许未来的某天他们还会有机会见面,但他们本就不属于同道人——一个是紧随时间脚步的高中生,将通过高考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;一个是与未来背道而驰的叛逆少年,为了寻找前进的意义而选择止步不前。从当下的角度来说,新月才是拥有未来的那个。而没有未来的他,只能目送她远去。
“好的,谢谢您。”陌漓向他道谢,带着买好的菜继续赶路。
几天后,一队身穿白衣的人浩浩荡荡地走在前往某处的路上。为首的人头系白色布带,双眼微微浮肿,似乎是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来。陌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直觉告诉他,人们似乎在举办一场告别仪式。在城市里,人们也会进行类似的活动,只是,形式似乎并没有这里这么隆重。随行的人不知是为首者的亲属还是同事,他们也不做声,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。陌漓回头看了一眼爷爷,爷爷则回给他一个默许的眼神。
“真的可以吗?”一旁的欣灵问,“告别仪式不是不允许无关人前往吗?”
“是。不过,我也希望陌漓借这个机会,了解一下我们这边的方式,”爷爷回答,“人这一生啊,只能活一辈子。死后的事情,是没有人知晓的。形式如何,过程如何,结果如何,这些都与当事人无关。但是,当事人所做过的一切,以及他的声誉如何,却可以在死后窥见些许——善良的人走了,得到的追思也会更多。”
“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?”若说是没有,那分明就是在说谎。欣灵想起了自己已经想不起面容的父母,还有百灵。拒绝了百灵的邀请,毅然决然地斩断了和家族的联系,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?欣灵不明白。如果她那天就这样和爷爷作别了,自己的生活又会有多少变化呢?远离学校也已经许久,现在的她仿佛是被迫走出山间的隐士,迷茫于自己存在的意义,不知道未来的去处。某种意义上说,她和陌漓是同类人。
“稍微有一点,”欣灵说,“不过没关系,我已经学会去释怀了。”少女转过身,又去擦拭桌子。爷爷注视着她的身影,不免觉得有些心疼。不必言说,欣灵正在勉强自己。而能够解开这个心结的,也只有她自己。爷爷无声地摇摇头,步入后厨去准备茶水。
会场外,陌漓坐在门口附近的石凳上,双手托腮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。因为没有自己被邀约的证明,他被门口的保安禁止入内。不过这来来往往的人群看起来竟颇有趣味 这让原本打算打道回府的陌漓还是决定留下来。进去的时候人们往往面露愁容,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;而出来的时候虽然和先前差不多,看上去却镇定了不少。亲戚如此,同事们更是如此,不免让陌漓有一种十分敷衍的感觉。或许除了逝者真正的近亲,大概没有谁会觉得难过吧。但是形式上的东西又必须要做好,人们就这样被夹在其中,左右为难。
百无聊赖地坐了两三个小时,正在陌漓已经要打瞌睡的时候,先前一直在里面的近亲也出来了,为首的好像是逝者的儿子,他一边揉眼睛,一边向身边的人表示感谢。告别仪式是在殡仪馆举行的,那么和他交谈的这个人应该就是殡仪馆的人。但是再定睛一看,这个人的相貌和餐馆里的叔叔何其相似——不,与其说是相似,不如说那就是本人——难道那位爷爷口中的“兼职”,就是在殡仪馆工作吗?!陌漓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,而他也无法当面问个清楚,只能远远地目送他们离开——从刚才的谈话中,他听到这家人要专门摆一桌宴请殡仪馆的工作人员。而且,叔叔也在被邀请的行列中。
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本能告诉他,应该到茶馆的爷爷那里去寻求答案。
“我就知道你会回来,”当天晚上,陌漓路过餐馆门口的时候,一直守在门口的爷爷叫住了他,“现在,你是不是对他的副业有更多的了解了?”
“可是,丧葬和吃饭这两件事,未免……”
“它们并无关联,”爷爷打断他说,“而且从营生的角度来说,这份工作刚好可以维持收支平衡,也是什么坏事。”面对陌漓诧异的神情,爷爷很罕见地露出眼睛,目不转睛地看着陌漓。
“正巧,你来了。不妨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,”爷爷捋着胡子说,“其实你所见到的这些,在几十年前也曾经有过。那时有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,因为烧得一手好菜,被附近城市的一家酒店挖去做了厨师。原本这应该是件好事,但那时他年轻气盛,经常顶撞厨师长,于是就因为这件事被开除了,那时他才过来一个月。失业的他回来开了一家饭馆,但因为店面的位置离殡仪馆特别近,所以这里的客人除了每天来吃三餐的工作人员,就只剩下要办丧宴的人们。虽然店面不大,但十几人二十几人的大桌还是勉强能凑齐。因为这样的机缘巧合,时间久了,他也对殡仪馆的工作流程了如指掌。在人们的眼中,这是一份整天与死人打交道的工作,许多人都对我们指指点点甚至出言不逊,就连娶老婆都只能是内部解决。”说到这里,他忽然就不说了,“聪明的孩子,你是不是已经略知一二了呢?”无需多言,老人所讲的正是自己年轻时的经历。抛开金钱的因素,所以他才能对殡仪馆的工作满不在乎,所以他才会让儿子去选择这样一份工作,所以……所以餐馆才会在周末关门。因为大家平时要上班,告别仪式这些繁琐的事务只能放在周末进行。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理清了所有的疑问,陌漓茅塞顿开。
“明天他临时有事,餐馆还是要歇业,”爷爷补充道,“不妨让他带你去看一看另一份工作吧。”面对爷爷的盛情邀请,陌漓也不好意思拒绝。“请问,明天什么时间去?”
“明天早上八点,在餐馆门口见面,我也会和他说的。”
第二天早上,陌漓早早就来到餐馆的门口。因为期待和兴奋,他几乎一夜没睡。当欣灵得知他今天要去殡仪馆参观时,少女脸上的表情似乎僵住了,事情的走向似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。而另一方面,她也担心陌漓能否适应那样的环境——她偶尔会听到常来茶馆的老顾客们谈论起自己家孩子的婚事,他们就是在殡仪馆工作。
“没关系的,欣灵姐,”陌漓笑着说,“正因为未知,才要去一探究竟。”既然陌漓都这么说了,欣灵也只得无奈地叹口气。“不要勉强自己。”她提醒陌漓。
“久等了,小兄弟,”正沉思时,叔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,“听父亲说你要参观我工作的地方?”尽管脸上的表情依旧友善,但惊讶的痕迹依然留在他的脸上。
“是的,我想了解一下殡仪馆的工作是怎样的。”陌漓回答。
“哈哈,可以啊,”叔叔笑着说,“你是高中生吧?如果不打算考学的话,考虑一下也不错!”但他马上话锋一转,语气也变了,“但是,如果无法坚持的话,劝你还是不要勉强自己的好。”陌漓惊讶于叔叔能够猜出他是高中生,不过有一点他猜错了——虽然是高中生,不过他现在正在休学。按照原来的预期,今年秋天他就应该上高三了。
见陌漓不应声,他只好用大笑掩去刚才的话题,“我姓田,你就直接叫我田叔吧!”
“好的,田叔。”陌漓应道。